參研佛理、打坐壁觀,是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因此有人說我是「修道者」,我也不好反對,畢竟這是多數人眼中既定的「外在印象」。
至於「修道者」給人的「印象」,用儀態端祥、慈眉善目、波瀾不驚、和光同塵來形容,相信很多人都不會有異議;然而相對於這種「印象」,我不僅寫文章罵人,現實生活中遇見不平之事,或者與人議論對方卻擺爛、不講理時,我也會罵人,尤其對方仗著人多勢大、想以多欺少恃強凌弱時,我罵得更兇。於是妻子便拿話酸我:一個煉氣修道之人也會這樣挑豎著眉毛罵人麼?
妻子和我都沒有任何宗教信仰,不過我自幼即對宗教思想有著莫大的興趣,進過教堂做禮拜、上過神學研經班、跟著師父讀經,手上從《新舊約聖經》、《聖經後典》、《死海古卷》、《摩門經》、《古蘭經》、《聖訓》、《瑜伽論》乃至《道藏》、《大藏正》等各教經典,加上相關研究與疏義籍冊,少說也有數百本;我的另一半則不同,她不但對宗教乃至崇拜信仰無甚興趣,宗教方面的哲學或神學理論更是如同系外行星般遙遠,有時夫妻倆聊天時涉及到哲學或思想等相關方面話題,她為了瞭解其中的思維辯證體系或過程,也會耐著很大性子聽我反覆往來剖析與解釋,但其結果就是無論我怎麼說,她也仍是「霧裏看花」、收穫有限。
或許佛家的這種辯證理論,對她這個數學系畢業的人來說,太過複雜與幽玄了吧。
因此,當妻子用修道者該不該罵人的話問我時,我不從佛教哲學法理上去同她辯論,而是反問她:君知「不動明王」否?
尋常對話中橫空來句或來段文言文,用以製造突兀違和的一種「笑果」,是我與家人生活上的一種調劑,不只對妻子如此,家中的狗女兒也一樣看待──最近一次是在帶她外出並大小解時,只見她在田埂旁草叢堆中的一坨大便側近徘徊嗅聞了半晌,我想起前一天她就在這兒上過大號,於是對她說道:「此非足下昨日之所遺者乎?」只見她側歪著頭瞅了我一下,雖然平常便對她無話不說、因此有些言語她一聽就明白我們的意思,但這種文言她肯定不知所云,所以我又接著補了句白話:「我是說…這難道不是閣下您昨天放的屎嗎?」話才說完,她便低著頭從我腳邊跑了過去,我追在後頭喊道:「不要以為我沒看到妳偷偷的一臉壞笑嘲笑我喔!」也就是說那坨大便肯定不是她的。
話歸原題。
「不動明王」者,為密宗「五大明王」之一,佛教中的護法菩薩,有「正法輪」與「教令輪」二身──正法輪現菩薩之真實身、教令輪現明王之忿怒身。在不同的經典中,不動明王的稱號也有差異,如《仁王護國般若波羅蜜多經道場念誦儀軌》中,正法輪身稱「大日金剛波羅蜜菩薩」、教令輪身稱「大日不動金剛」;《仁王經儀軌》引不空三藏所持之梵本《金剛頂瑜伽經》內文、以及《菩提心五本義》中,正法輪身稱「大日轉法輪菩薩」、教令輪身稱「大日不動金剛」;《秘藏記》中,正法輪身稱「大日般若菩薩」、教令輪身稱「大日不動尊」等。
大日金剛,圖片來源:《藏傳佛教眾神》故宮博物院編【紫禁城出版社】
案:「正法輪身」為住於菩薩以正法度人之真實身,「教令輪身」則為受佛之教令現忿怒形、摧伏淫剛眾生之身。至於「五大明王」分別者何,依經文所記:「不動金剛」為受中央「大日如來」教令,示現二臂之威怒形貌,降伏一切鬼魅惑亂之明王;「降三世金剛」為受東方「阿閦如來」教令,示現四頭八臂之威怒形貌,降伏正法之大自在天魔眾之明王;「軍荼利金剛」為受南方「寶生如來」教令,示現八臂之威怒形貌,降伏行疾疫、惱害人之一切阿修羅、諸鬼神之明王;「六足金剛」為受西方「無量壽佛」教令,示現六足之威怒形貌,降伏興惡風雨害有情之一切毒龍之明王;「淨身金剛」為受北方「不空成就如來」教令,示現四臂之威怒形貌,降伏奪人精氣之一切藥叉之明王。
可見,分居中央與東西南北──五大方位的「五大明王」,皆是展現忿怒外形以威懾降伏邪魔外道的「怒目金剛」;妻子指陳我的「挑豎眉毛」,於此在佛教典籍中可說是有憑有據了。
不過我以不動明王為引,並不只是因其為諸明王之王、五大明王之主尊,而是不動明王為大日如來之化身,故又名「大日大聖不動明王」;另據日本密教之「台密」(即最澄傳入之「天臺宗」)說法,大日如來與釋迦牟尼實為同一佛,而差別在大日是「法身」、釋迦為「應身」──故綜合以上所述得知,不動明王即大日如來即釋迦牟尼佛。
於是我從書房架上取來《中阿含經》翻至第五卷〈成就戒經〉,經文故事如是說:
佛與弟子們在舍衛國勝林給孤獨園中,一日尊者舍梨子(即後來被譽為佛陀十大弟子中「智慧第一」的舍利弗、又譯作舍利子)對諸比丘分享自己的證悟心得:「若比丘成就戒、成就定、成就慧者,便於現法出入想知滅定,必有此處。若於現法不得究竟智,身壞命終,過摶食天,生餘意生天中,於彼出入想知滅定,必有此處。」其中,「想知滅定」,又作滅受想定、滅盡定,此「定」厭離想、受之散動,而無想、受等心所法,住於無心位,為九次第定中之最高定;「必有此處」,即「有此道理」之意。所以整句話就是說,倘若有比丘能夠成就「戒、定、慧」三學,便能在現實生活中自在出入於無心位之最高定境界,這個道理是必然存在的;如若不能於現實生活中參透而成就大智之境,那麼在身殞命終後,經過欲界諸天而生為以意、思存在的天眾時,由此而自在出入於無心位之最高定境界,也必然有此道理。
這時人群中另有一名「尊者」(智德尊崇之人)烏陀夷,當下質疑道:「尊者舍梨子!若比丘生餘意生天中,出入想知滅定者,終無此處。」也就是公開反對舍利弗「必有此處」之說。
舍利弗只好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先前所說的話告誡諸比丘,而烏陀夷同樣一而再、再而三地反駁舍利弗的言論。舍利弗見烏陀夷再三非議自己說的話,其他比丘也無一人出來表示贊成自己的意見,於是便跑去師父釋迦牟尼那裏。隨後,烏陀夷與其他比丘也來到了佛陀座下,與舍利弗相對、分別坐在佛陀的兩側。接著,舍利弗把自己先前對眾人的話在佛陀面前重新說了一遍,烏陀夷也同樣當著佛陀與眾比丘的面把反對的話又說了一遍,舍利弗再三告知諸比丘「必有此處」,烏陀夷也再三反駁稱「終無此處」,於是舍利弗便想:既然這名比丘在世尊面前不斷地批評我所說的全是廢話,而在場其他比丘竟也無一人公開支持我的說法才是正理,那麼我就從此閉口不說好了。
佛陀見舍利弗沉默不語,遂轉過頭問:「烏陀夷!汝說意生天為是色耶?(你說意生天是有形物質的色界諸天嗎?)」烏陀夷回答:「是也,世尊!」
這一問一答在《南傳大藏經‧增支部經典三‧五即‧一百六十六》中的漢譯則為:「優陀夷!汝信意成眾為何耶?」以及「大德!是諸想所成之無色諸天。」意思上有些不同,優陀夷(即烏陀夷)對意成天(「意成眾」為意成天之眾的意思,而意成天即意生天)的理解成了「無色界之諸天」。然而無論漢文如何譯,經文中烏陀夷對意生天的見解必然是錯的,這一點倒可以肯定,因為佛陀之所以這麼問,便是藉此讓在場眾人瞭解烏陀夷的程度究竟在哪一等級,如果連意生天的境界為何都沒弄明白,那麼他反駁舍利弗的話豈不全是胡說八道?
因此烏陀夷話才說完,佛陀立刻便「面呵」──當面呵斥烏陀夷:「汝愚癡人,盲無有目!以何等故,論甚深阿毗曇?」
「愚癡」翻成現在常用的白話就是「愚笨」、「笨蛋」以及「癡獃」、「白癡」的意思,而「阿毗曇」指的是佛陀在世時對法的精確釋義、概括與總結;故而整句話大意即:你這個笨蛋白癡、睜眼的瞎子,有什麼資格去和人談論深奧的佛法真理?!
烏陀夷被佛陀聲色俱厲的斥責之後,「內懷憂慼,低頭默然,失辯無言,如有所思。」低著頭沉思不語。
而佛陀罵完了烏陀夷,回過頭來又罵了一直在旁服侍的阿難尊者:「上尊名德長老比丘為他所詰,汝何以故,縱而不撿?汝愚癡人,無有慈心!捨背上尊名德長老。」喝責阿難:像舍利弗這般無上尊崇、德高望重的長老比丘被他人無理詰問非難,你為什麼任由這樣的事發生而不出面糾正?你這個愚昧癡頑的人呵,一點慈悲心都沒有!居然背棄無上尊崇、德高望重的長老比丘於不顧。
釋迦牟尼罵過二人後,接著對在場的諸比丘說道:「若比丘成就戒、成就定、成就慧者,便於現法出入想知滅定,必有此處。若於現法不得究竟智,身壞命終,過摶食天,生餘意生天中,於彼出入想知滅定,必有此處。」將舍利弗先前所說一字不改地覆述了一遍,等於是完全贊同了這番話。言畢,佛陀隨即進入禪室冥想靜坐。
故事說到這裏,我要表達的意思就很清楚了:「汝愚癡人」!瞧見沒?佛陀不但會罵人,而且還罵得很難聽哩。
佛陀當面大罵「汝愚癡人」的例子,佛經中其實不只這一處,不過在談到這點之前,先將〈成就戒經〉故事看完,因為接下來的內容很有意思……
挨了一記痛罵的阿難尊者,見老師走進了禪室,便去找到了坐在比丘群中的另一名尊者──白淨,說道:「是他所作,而我得責。尊者白淨!世尊晡時必從禪室出,至比丘眾前,敷座而坐,共論此義,尊者白淨應答此事。我極慚愧於世尊所及諸梵行。」
開頭兩句翻成白話即:「事情是他做的,而我卻跟著被罵」。瞧!!連修悟、道行皆在一般僧眾之上的「尊者」──阿難,遭老師責罵之後,竟也會去找別的同學訴苦、埋怨、替自己抱不平!由此可見《阿含經》這樣的原始佛教經典中的文字記述是多麼的平實、多麼貼近人性,既不矯飾與做作,也少了如後出經典的文學性之鋪排渲染,而這樣的事理描述在被歸類為「小乘佛教」的原始典籍中可說不勝枚舉;而《阿含經》除了如實記載佛陀的日常生活、應機說法與原始僧團中發生的重大事件以及諸大弟子的言行事蹟外,還旁涉印度當時社會風俗、政治經濟、各種宗教與哲學思想等多個面向的現況,因此在向來印度歷史文獻極其缺乏的情形下,《阿含經》作為宗教暨歷史研究之珍貴資料,也就愈發顯得重要了。
回頭看到阿難劈頭先抱怨了兩句,然後才稱呼白淨尊者名號,說起正事:「待會到了晡時(即申時,下午三點至五點)時分,老師從禪室出來,必會趁所有弟子俱在的這個場合,將剛才所發生的事提出來討論、給大家上一課機會教育,到時還請尊者白淨您替我出席應答老師的提問,因為我實在極其慚愧、無臉出現在老師與諸位同修的同學面前。」
可見阿難抱怨歸抱怨,其實還是相當清楚自己的過錯,不然也不會羞愧得沒臉見人了。
那麼,阿難究竟做錯了什麼?
當時追隨佛陀而形成的僧團,少說也在數百人之上,而一個老師要面對如此眾多的弟子,縱使釋迦牟尼已是證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無上正等正覺)的「聖者」,但他也仍和普通人一樣、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時,不可能一一處理所有弟子們的問題或彼此之間的爭執與是非對錯;因此,比丘中有長老、有尊者,其作用便是在僧團中發揮領導、教化、解決紛爭──相當於「學長」或「助教」之位階者,中國不是有句古話叫「有事弟子服其勞」嘛?阿難既身為尊者,就該出面排解僧團之中的爭執,替老師分憂解勞才是呀,此為其一。再從佛陀斥責阿難的角度來看,顯然在佛陀的心目中,阿難的證悟等級即使達不到舍利弗的高度,起碼也遠在烏陀夷之上,其智慧的澄明以及言語的份量,是足以駁斥烏陀夷的謬論而令舍利弗之論得到有力支持的,既然如此,身在爭論現場、卻不當下出面主持公道,讓這樣的「小事」最後還得煩勞老師出手,可謂古井無端生波、連佛陀都難免心頭有火,愈是身邊親近之人愈要以更高標準要求、其身分地位愈高其肩負責任也隨之愈大,因此阿難挨的這頓罵真是一點都不冤枉也。
接下來的情形果然如阿難所言,佛陀從禪室出來,取過坐墊鋪好就座,與眾弟子面對面席地而坐,卻不見阿難身影,此時佛陀心中有數、已然洞悉其中緣故,於是轉向人群之中的尊者白淨問道:「白淨!長老比丘為有幾法,為諸梵行者愛敬尊重?」
先前舍利弗與烏陀夷的辯論以及烏陀夷、阿難的遭到斥責的這些事,必然在佛陀禪室靜坐的期間於眾弟子中傳遍,是以佛陀也不囉嗦、把大家都已經知道的事拿出來再講一遍,而是另闢蹊徑,改以問答的方式,教白淨尊者應答並列舉:身為比丘中的「長老」,具有哪幾種修為成就,因此而受到眾修行者的敬愛與尊重?
白淨回答說有五種:一‧修習禁戒,守護從解脫,又復善攝威儀禮節,見纖芥罪常懷畏怖,受持學戒;第二‧廣學多聞,守持不忘,積聚博聞,意所惟觀,明見深達;第三‧得四增上心,現法樂居,易不難得;第四‧修行智慧,觀興衰法,得如是智,聖慧明達,分別曉了,以正盡苦;第五‧諸漏已盡,無復有結,心解脫、慧解脫,於現法中自知、自覺、自作證成就遊──生已盡,梵行已立,所作已辦,不更受有,知如真。簡言之,即:持戒、多聞、禪思、智慧、漏盡。
其中「漏盡」(Āsravakṣaya Kṣiṇāśrava)一語,為達到眼、耳、鼻、舌、身、意等「六根」清淨,以聖智斷禁一切煩惱的意思;《維摩詰所說經‧佛國品》中有云:「八千比丘,不受諸法,漏盡意解」,僧肇注曰:「無著之道,於法無受無染,漏盡九十八結;漏既盡,故意得解脫,成阿羅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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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句話說,白淨所列出的這「五法」、五種修為,即是證得「阿羅漢果」境界的衡量標準。那麼,師徒倆在眾人面前一問一答,說的這位「阿羅漢」又是指誰呢?
自然就是那位先前遭到「無理」對待的舍利弗了。
故而佛陀在白淨闡述「五法」語畢之後,接著點頭說道:「如是!如是!」正是如此!正是如此!舍梨子比丘受持學戒、廣學多聞、得四增上心(初禪、第二禪、第三禪、第四禪之四禪定)、修行智慧、諸漏已盡,而「成就此五法,汝等應共愛敬尊重」。也就等於公開表明並宣告:舍利弗是佛陀所印證認可的在世「阿羅漢」!
話說至此,佛陀要表達的意思便顯而易見了,既然舍利弗已是證得阿羅漢果的「覺者」,那麼他所宣講的修證之道以及禪悟之境,即是真實確立之法理,再無疑義;反過來說,這也就明白表示,烏陀夷所高唱的反調,根本就是沒見識的胡說八道。
所以,佛陀罵烏陀夷「汝愚癡人」,指的是烏陀夷思想昏愚、昧於事實,癡迷、執迷不悟自以為是;罵阿難「汝愚癡人」,指的是阿難頭腦愚鈍,惑於顧及情面這般皮毛小事,以致沒能即時出面指正「尊者」的謬誤言行,任由烏陀夷持續散布似是而非的論調去迷眩惑亂和他一般見識乃至更低層次的佛門弟子。
至於罵人「汝愚癡人」,看上去罵得很兇、罵得很難聽,但從經文描述的故事前後來看,佛陀所嚴詞斥責的,其實是人的想法、思維模式與見解,而非作人身攻擊。
且看《阿含經》中對「愚癡」一詞的另一種說法,《長阿含經‧卷十七‧沙門果經》阿闍世王對佛陀自言:「我為狂愚痴冥無識」,因此「愚」即「狂愚」,「癡」即「痴冥」,合此二者即為「無識」──這就是說一個人不懂得自省,以致昧於事實、滿足於自我想像之中,甚而自吹自擂、自以為得意,渾然不知自己才是被自己所製造的假象所迷惑的錯誤的一方,因此從客觀的角度看來,這人就是「無識」、沒見識。
佛陀在典籍其他記載中當面呵斥「汝愚癡人」,也是與此同一邏輯。
佛在《中阿含經‧卷十三‧說本經》中罵阿夷哆「汝愚癡人」,是因為阿夷哆順著佛陀對未來的預言,而在眾比丘中公開宣稱自己將於未來人類壽命達到八萬歲時,轉世生為以「螺」為名號之「轉輪王」,於是遭佛陀訶責:「應更一死,而求再終」,頗有孔子「未知生,焉知死」之況味,也就是但求一生致志勤修、以達圓滿智慧,至於死後之事且等死後再說的意思;此佛陀訶語亦可參見《大正藏經‧阿含部‧佛說古來世時經》:「當以一生究成道德,而反更求周旋生死,言我來世為轉輪聖王,貪於七寶,千子勇猛,然後入道。」
佛在《中阿含經‧卷五十四‧阿梨咤經》中罵阿梨咤「汝愚癡人」,是因為阿梨咤少時即能憶誦「經、律、論」三藏,然而此人聰明有餘卻智慧不足,無法證悟正道,從而妄加曲解、顛倒佛法,然後到處亂講──此處故事亦可參見《五分律‧卷八》有更為詳細的記載。
佛在《中阿含經‧卷五十四‧嗏帝經》中罵嗏帝比丘雞和哆子(嗏帝,比丘名;雞和哆子,漁夫、殺魚人之子,見《南傳大藏經‧中部經典一‧愛盡大經》)「汝愚癡人」,是因為嗏帝顛倒受解之義、受解之文,散播惡法,不僅誣謗於佛、傷害自己,也是在誤導、傷害他人,為有智有識之梵行者所不喜。
佛在《中阿含經‧卷六十‧箭喻經》中罵尊者鬘童子「汝愚癡人」,是因為鬘童子的捨本逐末、妄圖刻舟而求劍,以「世有常、無常,世有底、無底」等十條「超經驗」問題詰問佛陀,根本顛倒了佛對於「形上學」的「實證哲學」理論和說法,並自以為是地在眾比丘面前公然要求佛陀對自己的拘泥見解給出明白解釋與交代、否則便要「放棄修學而將還俗」(見《南傳大藏經‧中部經典二‧摩羅迦小經》),本故事亦可參閱《大正藏經‧阿含部‧佛說箭喻經》。
佛在《雜阿含經‧卷四十一‧一一三八》中罵阿難的弟子槃稠以及大目揵連的弟子阿毗浮「汝愚癡人」,肇因於摩訶迦葉向佛抱怨並非自己不替老師分憂解勞,為諸比丘說法教誡、闡述義理,而是這些年輕的再傳弟子們自認為對佛法的見識超越其他人,並且在同儕間叫陣吹噓、互別高下,把長老們的教導全當作了馬耳東風;於是佛陀將其中情節最為嚴重的槃稠和阿毗浮喚至面前,痛斥二人違背教誨,將佛所說用以「自調伏、自止息、自求涅槃」的「十二部經」(或稱「十二分教」),淪為爭論彼此間見識孰高孰多、孰優孰勝的工具(同事亦可參見《南傳大藏經‧相應部經典二‧迦葉相應‧教誡(一)》),以及《大正藏經‧阿含部‧別譯雜阿含經‧卷六‧一一三》)。
以上列舉為佛所呵責的是僧眾在思想、見解上的執迷、偏惘及愚妄;接下來看到的則是比丘們在行為上的謬誤與偏差,話雖說如此,但錯誤的行為其實亦根源自思想的錯誤。
例如佛在《雜阿含經‧卷四十九‧一三二○》中罵那伽波羅比丘「汝那伽波羅愚癡人」,乃因僧團有規矩云「師不入室,弟子不得在前入房而先眠睡」(見《大正藏經‧阿含部‧別譯雜阿含經‧卷十五‧三一九》同故事),於是取來坐墊拆開、將裡頭的野蠶絲反露在外,然後披在身上,扮作野鬼在路邊喊著:「摩鳩羅鬼來了!摩鳩羅鬼來了!」驚嚇佛陀,以為可以用這種摩竭提國人嚇止小兒夜啼的方式,讓老師早早回房睡覺;而這般愚蠢且幼稚的惡作劇,當下遭到佛陀的正色訓斥「汝愚癡人」,可說全在情理之中、毫不奇怪。
此外在律藏經典之中,由於僧人破戒犯律而被佛陀呵斥的例子,那就更多了。
譬如《十誦律》,其卷一記載,須提那加蘭陀子剃髮著法服而成比丘後,卻接二連三跑回家去和妻子行房,行婬破戒後又愁苦憂悔,以及憍薩羅國有阿練若比丘用飲食誘引雌獼猴發生人獸交,後來慚悔卻被母猴抓破耳鼻毀容,分別都遭到了佛陀呵罵「汝愚癡人」(此二事亦可見《五分律》卷一);其卷二十一記載,長老優波斯那婆檀提子為了能夠迅速建立自己的僧團,將所收弟子才剃度滿一年,便升格成為和尚替信眾受具足戒,根本違反了佛陀所立之受比丘戒滿五年並通曉戒律、而後方能為和尚阿闍梨(老師、教授之意)的規定,遂為佛陀面斥「汝愚癡人」;其卷二十三記載,僧眾共約彼此不相問訊、互不交談、禁戒一切口語,是以為佛陀見呵「汝愚癡人」,此舉無異如冤家一般而共住一室,竟還有臉說這樣叫「安樂住」、有資格稱修行比丘?
至於在《五分律》中,更有二十餘處佛呵「汝愚癡人」的紀錄。《四分律》雖無「愚癡人」之說,卻仍有佛陀以「愚人」或「癡人」斥責的記載;同樣的,從《阿含經》到《十誦律》、《五分律》等,亦有「愚人」、「癡人」之呵,零零總總加起來至少數十餘處,這裏就不一一詳舉細說了。
此外,不光佛陀會罵「汝愚癡人」,其弟子也會用「汝愚癡人」罵人,如《十誦律‧卷六十‧七百比丘集滅惡法品》中,長老梨婆多呵斥上座弟子,以及《五分律‧卷五‧初分捨墮法》中,長老比丘呵責跋難陀……等。
據《中阿含經‧卷五十三‧大品癡慧地經》載,佛對諸比丘闡述「愚癡法」,言道愚癡人有三相:愚癡標、愚癡像、謂成就愚癡人說愚癡也,蓋因愚癡人思惡思、說惡說、作惡作,是以愚癡人說愚癡也,故而愚癡人於現法中,身心受三種憂苦:擔心畏懼別人說自己壞話、擔心畏懼受到嚴刑治罪、擔心畏懼自己不得善終,以致墮入無邊地獄、輪迴於無盡痛苦之中。
另外佛在《增壹阿含經‧卷五‧不還品‧七五》中告誡諸比丘而說偈云:「愚痴之所染,眾生墮惡趣;當勤舍愚痴,便成阿那含。」縱觀此品說法,愚癡和貪婬、瞋恚、慳貪,乃是致令眾生墮入惡道輪迴的四種迷障與毒害,然而只要能勤於修持自省、捨離此四毒之意念,便可證得「阿那含」──聲聞四果之第三果,意譯作不還、不來、不來相,為斷盡欲界煩惱之聖者名,此聖者未來當生於色界、無色界,不再生回欲界,故曰不還。
可見眾生本自愚癡,以此煩惱自擾、糾結自迷,因而佛陀只得現忿怒相、作獅子吼,罵「汝愚癡人」、給予「當頭棒喝」,斥退邪魔障毒,還就思想予澄明、還就心頭予清涼,是苦口之良葯、亦是灌頂之醍醐。因此,若以忿怒相即逞兇鬥狠、作勢凌人,獅子吼即罵街吵架、作人身攻擊,那便未免過於淺陋,而不識「無上甚深微妙法」、不解「如來真實意」了。
回頭再看前文所述遭佛陀呵斥的鬘童子與阿難二尊者,前者後來證成了阿羅漢,而後者既是佛之從弟,也是最常隨侍佛陀身側、並於經典結集會中憶誦出幾乎所有佛陀生前所說之法,後來被譽為「多聞第一」的「十大弟子」者。也因此可以這麼說,只要是腦袋犯了渾、言行上出了錯,不管是身邊至親還是得意弟子或是成就非凡之人,佛陀必是當下斥責、糾正謬誤,絕不寬貸、亦毫不留情。
如此看來,釋迦牟尼不愧為智慧圓滿、自在無礙之大「覺者」也。
附註:
《中阿含經‧成就戒經》中佛陀所呵之烏陀夷,梵名 Udāyin,又譯作優陀夷、鄔陀夷,以「日出時生」故而得名,因此意譯為起時、黑光、黑曜、黑上等;另因其膚色極黑,遂又名迦留陀夷,梵語Kālodāyin,即黑烏陀夷、黑優陀夷的意思。按《增一阿含經》卷四十七以及《四分律》卷十四中記載,烏陀夷曾於濛濛細雨之夜間至一孕婦家中乞食,正巧天降落雷,孕婦於電光中看到迎面走來的烏陀夷,赫然以為見到黑鬼,一時驚嚇過度,竟致流產;佛陀聞知此事,於是立下過午不得行乞之戒律。此人雖為尊者,卻以此自滿而恣意妄為,與另五名比丘朋比結黨為「六群比丘」、在佛典中留下了諸多惡行紀錄;據《四分律》所記,至少有二十條以上的戒律是因烏陀夷的行為而制定的。
另按《增壹阿含經‧卷三‧弟子品》載,佛告諸比丘云:「善能勸導,福度人民,所謂優陀夷比丘是」;此優陀夷比丘,依《有部毗奈耶破僧事》卷二載,其生辰與佛陀同日,卷三中則有烏陀夷見毒蛇欲害菩薩,即拔刀將蛇斬成兩段,卻被蛇所吐毒氣噴中,以致全身變為黑色之故事,所以也被稱作黑烏陀夷。此烏陀夷,一說出身自迦維羅城之婆羅門、一說則為迦維羅城之剎帝利種,是佛在王宮為太子時的學友、侍臣,也曾以辯才阻止佛陀捨家離欲之念,佛陀成道之後,彼即出家為佛弟子,以善導福度人民。在《中阿含經‧卷二十九‧龍象經》中,烏陀夷和佛陀於東河中澡浴,見眾人圍觀波斯匿王龍象渡河,於是便以龍相應頌頌讚佛陀。依上述種種事蹟來看,此處的烏陀夷與前一段所提到的烏陀夷,應當是同名之二人。
從《中阿含經‧卷五十‧加樓烏陀夷經》中描述的佛陀與烏陀夷的對話,更足以證明這一點。
烏陀夷說道,佛陀為使弟子們除去無量惡不善之法、增益無量諸善妙法,於是制立諸多戒律,教令比丘斷絕不善,而其中一條戒律就是斷絕夜間乞食,並提到昔日有一比丘於夜闇微雨、睒睒掣電之際,以非時行入他家乞食,致使彼家婦人誤以為見鬼而受驚流產,結果婦人心生怨恨,用毒語咒罵沙門!烏陀夷對佛言,自己每想起此事「便生歡悅」,因為佛陀立下了戒規,教眾僧從此不再犯那夜乞比丘之錯,所以自己「因此歡悅遍充滿體,正念正智,生喜、止、樂、定」。佛陀聞言歎曰:善哉!善哉!烏陀夷,你現在所悟以及所說,和那個人可大不相同啊;彼時我對那愚癡人說你們要禁斷此一行為,他卻反駁說這不過是件小事、又何必大費周章禁止?可見這個癡人的執縛意念極為牢固,並且有增無減、愈來愈嚴重,既不可斷絕、也不得解脫。
因此,從佛陀的回應之語來看,與佛陀對話的烏陀夷,以及其口中所稱於夜間乞食的烏陀夷,顯然是不同的兩個人。